“你是怎么死的?”
“因为活着没意思。”她歪着头,手里绕来绕去地玩着支簪子,脸上露出些天真的情态来。
“就因为没意思?”罗虞打量着她身上的旧红绫,心里默默摇了摇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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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呀,本来他说要来找我的,可是他没来。后来我一天天的等,等了好久才知道他死了,来不了了。”少女的神情添了一丝惆怅,颇为忧伤地感叹:“早知道不等那么久了……”
罗虞了然:“你是为了等他……”
小福却有点生气的样子:“活着要我等,怎么死了还要我等?我不等!”
说罢,甩了甩簪子,像是在撒气。
罗虞笑了:“怪不得他们说,有个红衣女鬼喜欢游历,叫我见着了务必认识认识呢。”
小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红衣,无奈摊手,心里暗恨那群长舌鬼乱说话,她最讨厌被叫红衣女鬼啦!
罗虞又问:“你是为了找他才四处游历?”
小福点了点头:“没死成,给自己找点事干。”
罗虞却笑不出来,她们彼此心里都知道,这是小福的执念,因为有这个执念,她才能这样继续活着。
“你……你找到他的那一天,执念消散,你们注定不能圆满……”
“没关系,”小福握紧了簪子,又露出有些天真的笑来:“能看上一眼,就好了……”
罗虞心里摇头,又想说万一他不在呢,万一他转生成了人,你在这找他又有什么用呢?
可是看着小福充满希望的笑颜,她怎么也问不出口。
这个因为活着没意思而死去的女孩子,继续这样没意思地活着,不过是想抓住一缕飘渺的希望而已。
她赤诚、纯粹而天真,也只有这样的灵魂,能靠着执拗的愿望强留在世间。
罗虞又上下看了看她,小福身上有不少伤口,四处游历,难免被阳物所伤,她又不懂得害人,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,想必积年累月,魂体已然虚弱了。
于是罗虞伸手,点了点小福的额头渡了点阴气,又从兜子里找了只最大的蜘蛛匣子递过去,交代道:“好好养着它,它会护主,总能帮到你。”
小福睁圆了眼,这才感觉到点不寻常来。她傻愣愣地接过匣子,又仔细看了看罗虞的眼睛,方才笑着道:“是你呀,提灯女鬼。”
罗虞也想翻个大白眼,提灯女鬼什么的,听起来比红衣女鬼还要幽怨啊喂!
小福仔细地摩挲了一下匣子,又打开看了看里头沉睡着的蜘蛛,感叹道:“你可真厉害!”
罗虞摇了摇头:“我只是多读了些书而已。”
“那也厉害,我连字都不会认呢。”
看着小福的笑颜,罗虞内心有股冲动,她想开口挽留小福,让小福跟着自己读书认字,学着怎么保护自己,然后再出去游历。
可她终究没能开口,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,又看了看小福身上的旧舞衣,明白小福是活在过去中的人了。
而自己已经变得太多。
曾经的罗虞,比小福还要天真。
罗虞是罗大人家中嫡女,父母恩爱家庭和睦。上有父兄疼爱,下有幼弟幼妹在旁。自小温柔娴静,行为端庄。
家里人都很疼爱罗虞,她是女子不能常常出门,父兄就常带些时鲜玩意儿给她解闷。
父亲特意请了先生教她读书,并不在意女子无才那一套。
长到16岁,她的眼里还都是天真幸福,从没有见过世间险恶。
她很擅长学习,什么都做得很好,行为做派无不合规合矩,是远近闻名的罗家大姑娘。
在外娴静端庄,回了院里,她还是娇憨的大姐儿,并且性子随了母亲,温和柔软。
对于婚姻,罗虞是懵懂而向往的,父母的恩爱给了她爱别人的力量。
她也知道,就像母亲一样,她们女人就是要从一个院里到另一个院里的,这是她们的命运。
离开了父亲,她要寻找另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。
求亲的人快要将罗家的门槛踏破,父亲挑来挑去却不满意。
她的父亲只是一个从五品的文官,即便她是嫡女,也很难高嫁。
她对母亲说:“我不要嫁给豪门勋贵,我只要一个踏实人家,人品好,待我好,便好。”
父母商议了,还是难以决断,只趁着京中诗会,让罗虞自己去见见几位公子。
那日她隔着帘子偷偷看,一下子和一位公子目光对视。
她吓了一跳,连忙躲开,却发现那位公子不是在看她,是在看她身后的柳树。
她于是也回头看那柳树,春风中柳枝婀娜,绿意飘飘。
她听到那公子的友人调侃:“仲榆真是痴人,出门一趟不看看京中娘子,只盯着春溪绿树!”
她有些想笑,又听到有人说:“别说他了,好不容易请动这尊大佛,你给惹恼了,以后可就请不出来了!”
她以扇遮面,偷偷挑开帘子一角向外看,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。
却只见那位公子仍看着她的方向,说了一句:“甚美。”
她立刻站直了身子,不敢再看了,只拉着小婵要回去。
小婵一头雾水,只得跟着她走了。没成想刚走了两步,罗虞又折回来,踮起脚摘了片柳叶。
小婵开口要问,罗虞却将那柳叶握在手里,匆匆转身逃也似的跑了。
罗虞走后,那公子才将视线收回。身周好友问他:“什么甚美?”
他只摇了摇头,默默饮了盏酒,不欲再说了。
好友习惯他的少语,也不觉得奇怪,只继续招呼宴饮,好不快活。
沉渊十三层,有提灯女鬼日日游荡。
传闻中,女鬼双目生蝶,能操控蛊虫。她每日入夜时分守在沉渊与人间的交界,提着灯笼默默等待深夜的到来。
等时机到了,她会走出界门。
她穿着半旗袍样式的纱裙,行走间绿色的纱质会若有若无的拂过洁白圆润的双腿。
传说她最恨男子,每夜出门都是在寻找猎物。
也有传闻说她是恶鬼,靠杀人成了十三层战力天花板。
更诡异的是,颇多鬼说她慷慨大方,救了不少好鬼同僚,乐于帮鬼。
总之,大家一致认为,提灯女鬼相对来说还是向着鬼这边,只是杀人,不算不能交流的恶鬼。
说不定她是因为死的不甘愿,或者被男人伤了心,这才每晚出去,给鬼界添点鬼口。
传闻种种,颇为神秘。
“传闻中提灯女鬼双目生蝶,原来是真的呀!”小福又不知道第几次凑近了罗虞的眼睛看。
罗虞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睫,只笑着回道:”别看,小心变成恶鬼。“
“怎么会!”小福咯咯笑了起来,“那,他们说提灯女鬼还会杀人,是真的吗?”
罗虞看着她,回想起自己深夜种种,只含蓄道:“要看他们的表现,最多让他们做个梦而已啦!”
小福表示不信,又像是想起了什么,连忙说道:“你能去人间,有没有遇到过我的……”
罗虞皱了皱眉,问道:“他长什么样子?”
小福连忙指着自己的脖子:“他身上挂了我送他的白玉坠子。”
罗虞仔细想了想,又摸了摸小福的坠子,惊讶道:“这坠子不是凡品,难怪能跟着你到这来。”
她又想了想,说道:“我没见过人间有挂着这个坠子的男人,我会帮你留意的。”
小福弯着眼睛笑了:“那些传闻也不都是假的,你是个好鬼这一点,就是大大的真!”
罗虞笑着点她的脑袋:“我是帮过不少鬼鬼人人了。”
“为什么帮我们啊?”小福又问。
罗虞就捧着脸,看着小福的眼睛,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:“因为我要成长啊,我要帮很多人,我还要,我还要帮到自己……”
小福就感叹:“你已经很厉害啦!”
罗虞藏起内心的阴郁,故作三分忧愁:“我恨我以前不厉害呀。”
不过幸好,该杀的人,她死之前就杀了。
该报的仇,她成了鬼也都报了。
她只恨终究救不了自己。
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
无论如何,她回不去了。
等父母亲问罗虞,看上了哪家公子时,她犹豫一番,还是讲了早前和母亲商议过的人家。
“好,李家公子朴实憨厚,家世清白为人正道,你嫁过去,定时极好的!”
父母开怀,当即要上李家商议,罗虞却拉住了母亲,只道缓些时日,让她准备些女工绣品。
就这么拖了几日,小婵却见罗虞日日望着窗外发呆,手中的针线许久也不动上一下。
她悄悄过去,看着罗虞手中绣了一半的柳叶,说道:”姑娘累了,不然明日再做吧。“
罗虞回过神来,只摇了摇头,又慢慢地绣了起来。
她想了又想,明白自己的命运就像浮萍,容不得一点风浪。
王家,不是她高攀的上的。
李家公子就很好,她和母亲都见过,是个踏实的人。
罗虞这么想着,似是说服了自己,可手上的柳叶,却怎么也绣不下去了。
这日,罗家夫妇正收拾停整要去李家商议婚事,却见一媒人喜笑颜开地进了罗府大门,张口便是罗大人,罗夫人般亲热地叫着。
“诶呦,这可是天大的喜事!王家遣我来提亲,他们家四公子看上了咱家大姑娘,说非姑娘不娶呢!”
罗父罗母愣住了,罗父还没缓过神来,只说:“我们正要去李家……”
“去什么李家!丞相公子来求亲,天大的好事啊!即便是庶子,本也不是我们能挑的上的。”
媒人赶紧将罗家夫妇拦回去,又将京中诗会上王家公子如何对罗虞一见倾心添油加醋讲了一番,直说是二人两情相悦,这姻缘天定,非成不可。
罗母却很是怀疑:“我家姑娘可从没提过什么王家公子。”
罗父这边已暗示小厮去给小婵传话了。
小婵得了消息,连忙去罗虞面前报喜。罗虞却不敢相信,只说让父母亲先将媒人打发了去,留他们慢慢商议。
等小婵走了,罗虞方才慢慢坐下,察觉到自己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。
她握紧了帕子,一下子觉得高兴,一下子又觉得很不真实。
但终究,她还是笑了起来,慢慢的又有点羞怯。
为什么是我?她这样想着。
原来他也喜欢我吗?她握紧了手帕,觉得高兴极了。
等激动了一番,她又回过神来,想到两家的差距,不觉沮丧。
总之,这一天,罗家是鸡飞狗跳,众人今夜难眠了。
小福已经游历到了沉渊深层。
一日,她正打算找鬼打听消息,却听说提灯女鬼死了。
她愣住了,只看着眼前两个长舌鬼一来一往的交谈。
“你说那提灯女鬼怎么死的?”
“听说是为了救人。”
“救人?她都做了鬼,还去救人干什么。”
“好像是个小娃娃。”
个子高些的鬼摇了摇头:“不可能,提灯女鬼惯要杀人的。”
“是真的,听我大哥说,提灯女鬼死后,有红色蝴蝶飞向了沉渊底。”
“难不成提灯女鬼还能变成蛊虫不成?再厉害的东西,到了渊底,都得湮灭。”
“听大鬼说,那红蝴蝶是琰摩未亡尽之魂……看到的人,可以向它许个愿望……”
“嘘,不可说不可说。”
小福却已经反应了过来,不管什么不可说可说的,她只冲了出来,问那两个鬼兄道:“提灯女鬼死了?”
两个长舌鬼视线一扫便认出了她,回道:“是啊。红衣女鬼,你不是找男人吗?”
小福成了鬼不能再流泪,却显然在哭:“可是我认识提灯啊,我认识她,她帮过我,她是我的朋友。”
两个长舌鬼看她一眼,阴阳怪气:“可惜呀,你的朋友死翘翘喽。”
小福不相信,用了很久的时间又回到了沉渊十三层,提灯女鬼死去的地方。
离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很近,很多鬼来来回回,却没有人会提着灯笼在那里停留了。
小福问了很多鬼兄,却都说提灯女鬼已经消失了。
没有转生,没有成人,就是消失了。
小福只能寄希望于那只飞往沉渊的红色蝴蝶,希望提灯女鬼其实是超级厉害的大鬼,能够再完完整整的出现在她面前。
怀着这样的期待,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,小福却再也没有听到过提灯女鬼的消息。
她靠着提灯留给她的蜘蛛自保,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的鬼兄。
换了一拨鬼,沉渊却还是那个沉渊。小福成了沉渊有资历的大鬼,却依然没有找到她的爱人,也没有再见过提灯。
罗虞走在一片黑暗里,前方似有光亮。
她怕黑,见着光后连忙走的快了些。
等走近了,才发现那光原来是一个提着灯的女子。
她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,只能看到她的眼睛。
那眼睫上生着蝶翅,双目开合间竟像蝴蝶振翅欲飞。
看着看着,眼前便只余这双眼睛,慢慢的,连眼睛都不见了,只剩一只殷红的蝴蝶,直直冲着她飞来。
她吓了一跳,睁开眼睛,却看到了自己红色的床帐。
“原来是梦,”她喃喃道:“庄周梦蝶。”
小婵的身影近了,她于是又看向了小婵。
“还是蝶梦庄周?”
“姑娘说什么?”小婵给她放了块热帕子,“今日要去试嫁衣,姑娘别误了时辰。”
嫁衣………
她这才回过神来,愣愣地回了一声嗯。
要嫁给仲榆了,她高兴了几日,今日却一反常态,恹恹的没精神。
就连凤冠霞帔上了身,她也没露出多少高兴的样子。
小婵只当她是累了,安抚道:“姑娘忍忍,大户人家规矩多,婚嫁上是尤为讲究的。”
罗虞却忽然开口:“小婵,今日我想去清远寺求个平安,你陪我去吧。”
小婵却犹豫了:“姑娘,婚期近了,不易再出门了。”
罗虞叹了口气,知道这不现实,也知道自己这想法很没来由,于是只道:“那你帮我去京中铺子寻个蝴蝶钗来,要这样的。”
她将自己画的草图递过去,也只当作自己尽了力,说道:“没有就不找了,没事。”
婚期事多,她很快忘了这个因为梦引起的小插曲。
却没想到几日后,小婵真拿了一只蝴蝶钗来,钗上的蝴蝶殷红如血,蝶翼翕动间,像是活物,竟跟她梦中的一模一样。
她拿着钗,只觉得心中思绪涌动,也将那梦重视了起来。
丞相之子要娶罗家大姑娘的消息,满京人家都知道了。
王家大公子王徵也对自己这弟弟的选择感到颇为诧异。
他母亲却默默放下手中的茶盏,对他说:“你是家中嫡子,自然不必关注这些人家。王衍要娶就让他娶,丢的不是我们大房的人。”
王徵却不明白:“母亲,这……”
他母亲叹了口气:“我是想让他娶好人家的女儿的,罢了,他自己做的决定,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当他纳了个妾吧。”
王徵只当父母都不同意,心里感叹了一下弟弟的不清醒,随后便被公务牵绊,将这事抛到脑后了。
王徵的母亲却是心中气恼,暗恨王衍借什么京中诗会一见倾心的说法,推掉了自己给他安排的婚事。
什么一见倾心,他自己也信?
王徵的母亲明白,王衍平日里是个锯嘴葫芦的沉闷样子,实则心机深重,自己怕是再也摆弄不了他了。
婚期将近,罗虞却病了。
昏昏沉沉间,她做了许多梦,真真假假,她自己也分不清了。
许多人都说罗虞疯了,王家却仍然没有退亲。
直到她病了许多时日,久到所有的大夫都说她活不了了,王家才退了亲事。
王衍来看过她,没说什么话,只静静地在她床边坐着,神色不明。
小婵说,王衍公子深爱罗虞,要终身不娶等着姑娘好起来。
罗虞只虚弱地笑了笑,没说信不信。
她知道,王衍只是想摆脱控制而已,无论这个借口是什么,都可以。
她病了许久,全家人都焦心不已。
这样过了许多年,罗虞的身子竟慢慢好了起来,只要慢慢养着就行。
父兄欣喜不已,母亲在她榻边垂泪,直道上天保佑。
上天保佑吗?
她这样想着,伸手拿起枕边的蝴蝶钗,却见那钗上空空荡荡,哪有什么红蝶。
她摸了摸母亲的手,慢慢露出一个笑来。
大梦一场,如今她才算是真的醒了。
后记:
小福活了很久很久,久到世界上好像就她一个鬼了。
不知道为什么,沉渊界的气息越来越淡,现在的沉渊深层,就连她也能待上一会儿。
她也去世间转过,知道现在改天换地,好像都不许成精了。
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只知道要小心。
但是偶尔她也会按捺不住好奇心,去人间待一会。
小福这只小鬼以前一心一意待在沉渊界,不知道这天地发生了怎样的巨变。
体系崩塌,神灵湮灭,鬼道,佛门,仙界消失殆尽,属于她们那个时代的气息,已经一去不返了。
这种崩塌从很早就已开始,早到小福还不是鬼的时候,仙界就已经有倾颓之兆了。
沉渊界无主已久,琰摩的灵魂吸尽了罗虞的神魂,才能化出形来,飞进沉渊沉眠避难。
这一切与小福无关,她不知靠着什么,傻而好运的逃过了这场灾难。
这日,她照例到人间游玩。
不过她认为这是在学习。
她始终记得提灯说过的,要读书认字。
一开始她是好好学了认了的,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忽然间她学的东西都不对了,要重头再学。
不过没关系,她时间很多,可以慢慢学。
凡人看不到她,于是她放心地挑了本医书在看。
她觉得那是医书,实际上那是本医学相关的名人传记小故事,给小孩看的。
她看的起劲极了,只觉得上头的插画好看的不得了。
慢慢翻到一页,上头画着位极美的女子,穿着素衣,正蹲在地上采药。
小福觉得那女子的侧颜很亲切,她用手慢慢的摸了摸画中人的脸,才慢慢的继续往下读。
“罗虞……精通药性,结粒子草的发现者……擅妇人生产,擅治咳症,有神医之名……”
不知怎得,小福读不下去了。
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,那里有股深沉的情感在涌动,她却不知道为什么。
胸前的白玉坠子忽地亮了亮,小福也没在意,只当自己眼花。
她只是又翻回去,看了看那幅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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